這兩天讀了《厭世講堂》一書,其中提到不少關於「莊周夢蝶」的段落,覺得特別有趣;所以就抓空寫了這篇從大乘佛法角度來回應此議題,並提出另一種視角的文章。
大乘佛法喜歡「以夢為喻」,在《般若經》中更時常使用「夢境」來形容人生的一切。然而,印度哲學所盛行中的「因明」思想,注定讓這個譬喻不會只停留於浪漫的描述,而是具象的指涉;所以,單純「如夢」這個譬喻,在印哲思想圈中至少就牽涉到了以下幾個問題:
一、如夢喻指涉的是什麼?
我們最常聽到關於「如夢」的解釋,是意指夢中一切皆假;而如果我們能抱持著這「一切皆假」的心態來看待夢,就能超脫而自由。
然而,大乘佛法所關注的問題反而不是「夢」本身,而是「為什麼我們會做夢?」。這與佛法早在四聖諦時代,就埋下的思想脈絡有關:概言之,在解決所有問題時,第一個切入點就是「這件事情的起因為何?」所以,相對於讓大家「意識到現在在做夢,而談笑超脫。」這種類似「清醒夢」的狀態,佛法關注的則是「怎麼醒過來」,以及「醒過來後還會剩什麼?」
二、為什麼一定得醒來?
做過清醒夢的人都知道,意識到自己在做夢、不等於你會醒來,所以意識到「這是清醒夢」只是第一步,下一步是「我要如何醒來」。為何我們不能只滿足於清醒夢、意即意識到「現在的生活如夢」就好,而非得「醒過來」不可呢?
關鍵原因在於,我們對於生活中的一切事件,會有本能性的反應,這是屬於本能腦的行動;而這種「我正在做清醒夢」的自我意識,其實是屬於理性腦的行為。如果希望透過後面這種自我意識,來「強迫」我們對於日常生活的一切,都像自我催眠一樣地提醒自己「這是夢、這是夢」,這只有在反應時間足夠、我們的大腦又能受到足夠熱量,讓理性腦一直運作才有可能。
舉例來說,為什麼發生緊急危機,諸如車禍、火災時,很少人能理性思考?這不是因為他們「不夠理性」,而完全是因為其大腦機制中,「生物本能」的部分已經壓過了理性。這時,就算是一個受到無數「這是夢、這是夢」訓練的人,這些訓練在此處也無法發起力量(理性腦都關機了,理性力量如何發起?)
根據佛法的專有名詞來說,「聞思修」中的「聞與思」是無法根斷無明的,因為知識性的了解,永遠不足;而一旦上說這樣的循環「平常知道這是清醒夢—臨場時理性力量無法作用」一直持續,當事人終究也對這場夢感到無比厭煩,進而追求「醒過來」。
概言之,只有醒過來才能讓一切鳥事停止;期待用理性的力量壓制本能與情緒,終為徒勞。
三、醒過來後呢?
佛法因明學重視「喻義一如」(因類學中主要有一大塊篇章都在辯論這類問題)意即我們所用的譬喻,要與所要詮釋的義理有對應關係,而如夢喻中所描述的過程,大抵是:「我作夢時看到兒子死掉,痛哭一番;醒來後發現那是一場夢,不由得笑了起來。」進而說明,生命中的一切,不過是像這場夢一樣虛偽。
然而,關於這個譬喻所指涉的「意義」,在不同的大乘佛法學派中有差異極大的主張:至少在常見的唯識學派與中觀學派就有不同的看法。
唯識學派關注的,正是這個「醒過來後的回憶」:這一個事件至少說明兩件事情:
首先,做夢的當下,除了「看到」自己兒子死去的「我」,跟那個被看到的「兒子」這一組主客體之外,至少還有另外一個角色在監視並記錄著這一切,否則何來回憶可言?這種論調,是「自證分」的先河:亦即肯定,我們內心一直都有一個不涉入主客體(能所),但一直保持覺知能力的部分。(中觀應成派反對其在自相上存在)
其次,當我們醒過來後,我們還能「回憶」此夢境,代表夢境消滅後,心仍然是存在的;這與唯識派較為唯心主義的思想有密切的關係,他們進而得出「我們的日常生活如夢,夢醒之後仍有心識的存在。」,這也是唯識派認為「萬法唯心」的其中一個重要引據。
這種學說或許比較接近莊子的思想,認為「假」的背後有一個「真」;不過或許莊周稱之為氣、為道,而唯識學派稱之為「心」。
而關於這個問題,中觀派認為這是「譬喻範圍過大」,因為此處的重點是要解釋「日常生活的不真實」,不代表「醒過來後的就比較真實」,中觀學派甚至認為,正是這種斷定現有生活為假、卻仍然深信Some where一定有「真」的思想,讓人困在夢境之中醒不過來。
《入中論》就曾經提過,這個譬喻是要鎖定在夢境當下,證明:「夢中的境與心兩者都假」,而如果硬要推導到夢醒,那中觀派則會接著說:「對醒過來的人來說,夢中的境與心二者皆假;但對此人來說,日常生活的境跟心二者皆真啊!」,進而用同樣的譬喻去反駁唯識派的唯心說